五、以今日观之,中国传统文化良莠不齐,鱼龙混杂,我们复兴传统文化是否意味着不分青红皂白,全盘接收?答案自然是否定的。我们不应让美好的理想为丑恶的现实全面负责,不应让高尚的理论为拙劣的实践全部担罪,不应让正常的理念为扭曲的制度全然受过。用理解历史的心情来思考,传统文化自有其合理性,但以现代的眼光来观察,其中许多内容确有其局限性。传统的“三纲”和“四德”便有明显的历史局限,我们绝不赞成恢复这些原则。然而,传统文化中还有诸多超越时空的理念和精神,“和谐”、“中庸”的观念,“五常”、“七情”的概括,“修身”、“齐家”、“治国”、“平天下”的人生理想,以及“天下太平”、“世界大同”的人类理想,不仅可适用于今天,而且适用于未来。
在这两极之间,还有一些文化需要“升级”。我们反对简单的“古已有之”论。这种论调背后隐含的是一种自卑心态,把自己置于“被告”的地位,进行“你有我也有,因此不落后”的弱势抗辩。毋庸讳言,儒家的“民本”不同于现代的民主,法家的“法制”也不同于现代的法治,墨子的“兼爱”不同于现代的博爱,庄子的“逍遥游”不同于现代的自由观,老子的“无为而治”不同于现代的自由放任,“道并行而不相悖,万物并育而不相害”也不同于现代的社会多元。然而,上述理念并非没有现代价值,只要我们将这些理念加以“升级”,做出符合现代精神的解释,就会赋予它们新的意蕴。对传统文化的再解释并使之获得新的生命力,是实现传统文化“创造性转换”的重要途径。
要知道,古希腊的民主也不同于现代民主,古罗马的法治也不同于现代法治。基督教原罪的平等不同于现代平等,行会的自治不同于现代社团自治,自由城市中市民的自由不同于现代公民自由,商人社团的商人法也不同于现代商事法。仅以罗马法而言,它就经历了不断升级的过程:查士丁尼的罗马法不同于古典罗马法,中世纪大学中讲授的罗马法不同于查士丁尼的罗马法,欧陆法典编纂时期的罗马法也不同于中世纪大学中的罗马法!正是通过这种逐渐的升级过程,古老的罗马法才不断实现了转换,从而能够适应变化的情境,能够在现代社会中存活下来并灵光活现。诚然,西方的现代化在很大程度上是对传统的超越,但这种超越并没背离传统,而恰恰是在复兴传统文化的基础之上得以实现!文艺复兴不就是对古希腊、古罗马传统文化的复兴吗?宗教改革不就是在基督教传统内进行的改革吗?启蒙运动表面是与传统决裂,但是其自然法的观念、契约论的理论以及人本主义的精神,不都是对西方传统文化的继承、升级和升华吗?
这充分表明,现代化并非与传统截然对立,成功的现代化一定不会全然脱离传统的基础。如果说西方的现代化在继承和发扬自己传统的基础上获得了成功,那么,我们背离自己传统的现代化努力能够获得成功吗?我们必须明确意识到,“传统”与“现代”的划分也是相对的,主要是出于便利分析的考量。历史原本是一张“无缝之网”,许多传统的文化比现代还现代,而许多现代的文化比传统还传统。例如庄子的思想不就很“后现代”吗?而“自发秩序”的观念不就很“前传统”吗?幻想抛弃传统而实现现代腾飞,无异于幻想脱离地球引力而腾空,必然在现实中跌得粉身碎骨。世界上大量西化失败的教训一再昭示,现代化并不等于西方化,盲目模仿西方文化轻则是邯郸学步,重则是东施效颦,最后只会落得“四不像”的下场。正是在这种意义上,马克思和恩格斯在《共产党宣言》中坚决反对那些在无产阶级解放的条件还不具备时,“倡导普遍的禁欲主义和粗陋的平均主义”;痛斥德国“真正的”社会主义者不顾现实条件,“用诅咒异端邪说的传统办法诅咒自由主义,诅咒代议制国家,诅咒资产阶级的竞争、资产阶级的出版自由、资产阶级的法、资产阶级的自由和平等。”
人们还记得,殷革夏命,周革殷命,但结果却是“殷因于夏礼”,“周因于殷礼”。可见“革命”仅仅是改朝换代,并不意味着文化的断裂。刘汉推翻了嬴秦,但结果却是汉承秦制。鉴于秦王朝蔑视传统、扼杀文化的教训,汉初即恢复黄老之学,汉武帝时开始弘扬儒学,并将儒家思想定于一尊。尤其值得注意的是,历史上入主中原的外族,无不不奉行中国文化。正是利用汉族的文化,他们的统治才得以延续百年。在西方,当罗马人战胜了希腊,他们继承了希腊文化;当日耳曼人征服了罗马帝国,他们继承了拉丁文化,成为基督教的信徒。与欧陆国家相比,英国对待传统文化尤其保守,并在传统的基础上率先实现了现代化。这一切不能不引起我们深思:我们是否应重新反思现代化过程的种种教训?是否应重新调整当代的文化方向,坚持中华文化的主体性,维护汉语文明的话语权?换言之,我们是否应在吸收、借镜、继承和发扬中国传统文化的基础上构建现代文化,发展现代文明?
对于上述问题的回答,往往同关于中西文化孰优孰劣的争论密切关联。此种争论由来已久。西化派与国粹派势不两立,革命派与保皇派形同冰炭,改革派与保守派吵得不可开交,新左派与老右派争得面红耳赤。时至今日,这种争论仍是见仁见智,莫衷一是。细而思之,国粹派的抱残守缺固不可取,保皇派的复古倒退更成问题。然而,西化派的动机虽无可非议,但其方法和结论却失之偏颇。西人笔下之历史,多是“成功者的传记”,他们从历史的材料中寻找成功的蛛丝马迹,从传统的文化中提取胜利的“基因”,从成功的结果中反推出成功的“证据”。于是,西方的历史变得越发光彩夺目,西方的文化变得愈益灿烂辉煌。不幸的是,成群结队的国人竟盲目地跟在西方人的屁股后,充当西方文化的拉拉队,并心甘情愿作为老辈传教士的接班“粉丝”。他们往往用现代的西方文化来比较中国的传统文化,用西方文化中的亮点来比较中国文化中的暗点,结果自然是发现西方文化一片光明,中国文化一塌糊涂。于是,维纳斯的断臂、威廉的红脸、查理的秃头、亨利四世的假牙以及路易十四的夜壶,都闪闪发光,具有超现实主义的审美价值。
严格说来,西方文化有不同的时段和要素,中国的文化也有不同的时段和要素,很难进行整体的比较。因此,“动的文化”与“静的文化”之分,“罪感文化”与“耻感文化”之别,以及“小人文化”与“君子文化”之判,都失之简单、笼统。但是,如果我们一定要进行比较,大体可把两个传统的相同时段进行比较。由此我们会发现彼此各有短长。平心而论,两种文化确实存有差异,然而过分强调“遗传基因”的差异,彰显各自“天生血统”的独特,则会导致中国文化无望的悲观论。这种逻辑十分简单:她因为不同于西方文化,因而在近代遭致失败,而维持一种失败文化自然死路一条。如果我们透过表象深入观察就会发现,传统中西文化并非截然对立和大相径庭,而是存有诸多相似之处和相通之意。
在传统的西方和中国,自国家产生之后,在社会结构上都是特权等级制,在社会关系上都是特权身份制,在价值取向上都是注重克己与内求,反对放纵和外逐。在传统社会,从功能上,儒家主张教化的德治与西方基督教注重信仰的神治,具有异曲同工之趣;中国的“天道”、“天理”观念与西方的“自然法”观念发挥着类似的效能;中国的“天人之约”与西方的“神人之约”都是契约精神的原初体现;中国的“礼”与西方的“法”名虽不同但部分内容的功能却相似;西方中世纪有各种自治组织,如教会、行会、城市公社、庄园以及商人团体等,同样,中国传统的自治组织也名目繁多,社仓、义庄、保甲、团练、私学、书院等便是其中的典型;西方有油画,中国有国画;西方有交响乐,中国有管弦乐;西方有西餐,中国有中餐。它们的名称或表现形式虽然不同,但往往义理相通,功效相似。
以现代的眼光来打量,中西传统文化都有污点,古罗马皇帝尼禄的骄奢淫逸绝不下于殷纣,中世纪宗教裁判所对异端的镇压足使秦始皇的焚书坑儒相形见绌,庄园中的农奴比中国的农民更不自由,领主对农奴的初夜权比女人裹脚更不人道,日耳曼人的神明裁判并不比中国古代的神判更多理性,天主教的禁止离婚主义比中国的“七出”和“三不去”更不符合自由精神,路易十四的荒淫残暴与隋炀帝不相上下,西欧封建的等级制与西周的世卿世禄制度颇相类似。除此之外,现代两次世界大战的始作俑者都是西方国家,而法西斯暴政竟发生在20世纪的民主时代,仅仅这两大悲剧就足以使“西方文化优越论”的大王及喽啰们感到无地自容。
凡此种种都表明,中西文化并无高下之分,更无优劣之别。科学、民主、法治、自由、平等之类的观念或因素或许在古代曾经出现过,但作为正式的原则或成形的制度,它们都是现代的产物。“现代性”首先“侵入”了西方,西方由此一跃而在世界上占据了绝对优势。现代化并非理性追求的产物,而是各种因素交互作用的结果。西方现代的民主与法治也并非其传统文化的必然产物,同样是各种因素交互作用的产物。大量事实表明,许多现代的原则与制度并非是西方的专利,而是反映了现代社会的普遍需求。我们只要勇于探索和努力实践,就会使它们在我们的土地上生根、开花、结果。
六、现代化的狂飙摧枯拉朽,横扫世界。一顶顶王冠落地,一个个部落消失,一片片森林倒下,一座座都市兴起。现代化的冲击惊魂未定,全球化的风暴业已袭来。天下大势和世界大局发生了巨变,对此不可不察。正所谓人无远虑,必有近忧。
无论我们是否喜欢,世界都着魔般走向一体化。东京打喷嚏,纽约感冒;夏威夷蝴蝶翼动,新奥尔良便可能掀起飓风,遂导致世界石油涨价,国际经济动荡。香港一家银行出错,巴黎金融市场就会震荡;巴西一宗大型交易违约,伦敦的股市就可能狂跌。全球化为人类提供了新的机遇,但也提出了新的挑战。人类变得比以前更加强大,但同时也变得更加脆弱。世界大战、经济危机、政治动荡、人口爆炸、能源枯竭,生态恶化,凡此种种都困扰着人类。全球化不仅导致了经济危机的全球化,还导致了环境污染的全球化、传染病的全球化、能源危机的全球化、核威胁的全球化、恐怖主义的全球化以及黄、赌、毒的全球化。这预示未来更不确定,更不稳定,也许更不安定。无论如何,现代化的“魔瓶”既已打开,脱逃之魔就无法收回;全球化的“红舞鞋”既已套牢,人类就无法脱下。
我们必须面对这个不可逆转的历史进程。历史上,人们错失许多机缘,或者出自错误的判断,或者出于执拗的自恃,或者出于对本国的时空方位认识不清。当游牧时代的印第安人遭遇白种人时,他们对于西方的工业文明一无所知,不知道随后进行的是一场力量悬殊的死亡游戏。当清朝的“卫道士”死守祖宗之法时,他们不知道西方发生的现代改革,不知道等待他们的是灭顶之灾。当美国的电子武器瞄准巴格达时,淳朴的穆斯林仍然相信血肉之躯的圣战,不知道自己的敢死队竟不堪一击。
全球化是西方坐庄的游戏,全球化正在变成西方化,庄家正在把英语变成国际语言,把西装变成世界服装,把可乐变成人类饮料,把麦当劳变成全球食品,把基督教变成地球宗教,把华盛顿变成联合国的首都,把美国总统变成宇宙大帝!
伴随全球化的进程,冲突越来越多,种族冲突、民族冲突、利益冲突、文明冲突以及意识形态冲突等,五花八门。对于爱好和平的民族来说,这些冲突理应通过和平方式来解决,理性的谈判,平等的对话,自由的讨论,良性的沟通,善意的和解,都是优先选项。在一个多元的世界,多极的文化和多样的文明本可互相理解,彼此宽容,取长补短,互惠互利,共同发展。然而对于西方的某些经济强权、政治霸主和文化帝国主义者来说,他们已经习惯于在人类世界中独占鳌头,独领风骚,独霸天下,独断专行。他们以为世界只能有一个上帝,天堂只属于基督徒,“魔戒”只能为白种人拥有。照此逻辑,他们自然不能容忍一个异类文明——中华文明——的崛起。
在冷战结束后,西方把意识形态的对抗转变为文明的竞争。霸主在没有对手之时感到孤独,当看到中国的崛起便忧心忡忡,遂以丰富的想象力把中国作为假想敌妖魔化,贴上“黄祸”和“中国威胁”的标签。发动战争的理由已经找到,一旦时机成熟,他们就可绅士般地投下挑战的白手套。实际上,西方所操控的全球化对中国的挑战多于机遇,打压多于支持,强迫多于协商,威胁多于合作。近代以来,这种威胁从来没有停止过,今天的威胁不过是过去威胁的继续。如果说有什么变化,那就是威胁者变得更精明了:加害人摆出一副受害者的姿态。为此,我们必须忧患意识长存,心里长存“生于安乐死于忧患”,口中常念“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”。
当代世界的竞争主要是科技创造力的竞争,自主创新已经成为影响战争胜负的决定性因素。当手持木棍和石器的初民面对铁器和弓箭,其胜败的结果不言自明;当手持大刀长矛的义和团面对西人的洋枪洋炮,其悲剧不可避免;当伊拉克的火枪火炮面对美国的电子武器和信息战,其覆灭的灾难早已注定。
如果这一切并非危言耸听,那么我们就需认真对待了。令人欣慰的是,我们已经开始强调自主创新的战略重要性。然而,自主创新需要经济条件、制度支持和文化环境。衣不遮体和食不果腹难以自主创新,知识老化和信息封闭难以自主创新,人心浮躁和急功近利难以自主创新,官僚欺压学者和“劣币驱逐良币”难以自主创新,思想僵化和精神萎靡难以自主创新,缺乏人文精神和自由意志难以自主创新。因此,我们必须摒弃一切妨碍自主创新的僵化教义和现行体制,营造一种新的创新环境。否则,落后就要挨打,缺乏创造力就要灭亡。
我们不要以为文化之旅只是学者的精神会餐,不要以为文化之论只是方士的屠龙之术,不要说怀念传统文化是一缕美丽的思乡病,不要说复兴传统文化是一支浪漫的幻想曲。文化是社会的“软件”,没有它“硬件”将无法运行;文化是制度的环境,没有它制度将形同虚设;文化是人类的精神家园,没有它我们将无家可归;文化是意义的资源,没有它我们将变成孤魂野鬼,行尸走肉!
中国文化是我们的精神长城,华夏文明是我们的血脉黄河,中华民族是我们的灵魂泰山。中华民族要在未来的文明冲突中得以延续,必须万众一心,卧薪尝胆,励精图治,不断增强文明的实力,而要做到这一点,必须恢复中国文化。没有中国文化的伟大复兴,就不会有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。当此之际,我们无论出于个人的偏私、党派的偏狭还是意识形态的偏见,拒绝这种选择,浪费这个良机,都可能使中国再次面临危机,甚至再度陷入劫难。那样,我们就是中华民族的历史罪人。
中国文化的伟大复兴,此其时也!
华夏文明的伟大复兴,此其时也!
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,此其时也!
全世界华人联合起来!
盘古挥兮分浊清,
女娲炼兮补颓倾,
夸父追兮烈焰腾,
嫦娥奔兮皓月明。
昆仑起兮跃太空,
黄河吼兮卷长风,
长城舞兮贯西东,
泰山挺兮傲苍穹。
荆玉识兮阴山晴,
河图出兮乱世平,
凤鸟至兮死复生,
神龙归兮再显灵!
高鸿钧
乙酉年重阳于清华园
高鸿钧,清华大学法学院教授,本文稿发表在《清华法治论衡》第7、8两辑的卷首语,清华大学出版社,2006。鲁楠、支振锋和马剑银参与了初稿讨论,他们的建议使本文增色不少,在此特致谢忱。